女性觀點的「色、戒」

李歐梵在亞洲週刊有一連四篇有關「色、戒」的評論，我都看了。他有很多評論都很中肯，然而，均是從男性的角度出發，他忽略了原著中有著墨，卻被李安忽略的部份。我作為女性，觀點實在很不一樣。

雖然，原著中確有多處隱晦的地方，提及女主角的性生活及她的看法，但篇幅真是很少，一句起兩句止，很難相信李安會從這些描述發展出那麼一大段露骨的情慾戲；我的看法是：原作者確是有心寫女主角對自己性生活的一些想法，但我相信女主角最後所以決定救易先生，也就是她生與死的轉捩點，並不在於與易先生的性生活，而女主角看自己的性生活，也從來沒有只集中在易先生一個人身上。

我覺得李安忽略了的部份，是女主角內心對那段在校期間發生的失貞事件的一些感受，這方面雖然作者著墨同樣不多，卻不少於作者描述與易先生的性生活方面的著墨，我覺得很奇怪的，是李安對前者不單毫無發揮，甚至是完全刪掉，而對後者卻盡情發揮，並發揮成故事的核心。

在原著中，女主角對於在校內搞特務活動而自願失貞於一個男同學，有一些平淡卻值得思考及發揮的描述（其實，原作在各方面的描述都很平淡，完全沒有任何激情），首先，她覺得那班當事人在此事上時常暗笑；其次，是她曾以為自己愛上了那位有份決定她要失貞給誰的學生領袖鄺裕民，後來又恨他更甚，她又認為此事的安排可能是有人別有用心的；第三，她在事後與那個與她造過愛的男同學的關係鬧得很僵，在失去貞操後一段很長的時間，仍感到自己身體不知有沒有患上甚麼穢病（她明知道那個男的曾與妓女造愛），其實，原著對這段往事的描寫要比電影細膩，電影忽略了這一段，也就是因為李安很主觀地認為，女主角的命運並不繫於這經歷，而我卻覺得，這是一種錯讀。

最重要的一段，是當女主角思考男人們認為「到女人的心裡的路通過陰道」此話時，她並不認同，她比較與他有過性關係的兩個男人，她問自己為甚麼更愛後者而更討厭前者？她的結論，是前者在她面前自漸形穢，那才是問題的徵結，而不是性生活快不快樂的問題。至於，她是幾時開始發現自己愛上後者的呢？這方面更妙！女主角根本從來不確定怎樣才算愛上一個男人，在原著，是易先生憐惜的眼神，令女主角感覺易先生真的愛自己（而不是自己愛上易先生），這，才是她放過易先生的真正原因。

而男性的看法，正如李安電影的重點，始終是放錯了。連李歐梵都看錯了，他認為，女主角愛上男主角，是跟性的滿足感與歡愉有關，他認為因為女主角以前的性生活沒有快樂可言，這種男性的觀點，無形中確立了女主角因易先生給她的性滿足而愛上了他，在這一點上，不單完全不忠於原著，更令整個討論重點放錯；他還分析到，張愛玲寫小說時想得不夠透徹，忘記了一個如易先生這樣的人物，終日活在驚恐與不信任之中，其性生活一定不會太正常，用以解釋李安安排的性虐待戲，還認定這種描寫比原著更好，真是大錯特錯！我真想問：「色、戒」究竟是張愛玲的作品，還是李安的？

如果此小說讓我去解讀的話，我一定不會把重點放在性慾中，因為，女主角享受那性的刺激，只是她自我放逐的結果，導火線更多是在於她當日很愚蠢地把貞操給了一個很不濟的男人，她為此而深深懊悔，繼而自我放逐，放逐的結果，是把自己物化，企圖忘記自己需要愛，直到她看到易先生憐惜的眼神，才嚇然發現，自己內心深處所需要的，究竟是甚麼，這才是女主角的心路歷程。

基於這種解讀，李安就完全不需要用那麼明目張膽的性愛場面，反而，更多需要描寫女主角在回想起自己失去貞操那段經歷時的恨。其實，從女性的角度看，愛，從來都比性更重要，在這一點上，男性似乎始終如一地不瞭解，那些所謂「性心理學」，想解釋一個女人會由性而轉為愛，那從女性的角度看，也許更多是強姦了女性的心意，是男性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在女性身上解讀而已。

其實，這部小說的想像空間非常豐富，這也正是張愛玲成功的地方，而在我看來，把女主角的性心理描寫，只局限在與易先生的性關係上，實在以偏蓋全，也並非原著的神髓所在。